清浊

绝情坑主,深海咸鱼,随心所欲,佛系写文,一切随缘。

伍史。暖冬一。

上火车前史今就在电话里先嚷了一句“什么?!”,这种声音搁史今身上绝对算失态,伍六一甚至觉得他明晃晃地瞧见了这话后头跟着的一个问号一个感叹号。也是,任谁百忙之中拿起手机迎面来的就是一个我找你来了啊的消息,先斩后奏早先半点知会都不给,都得或多或少失态一下。好在史今从来都更懂得接受变化,顿了顿,倒抽一口凉气,又嚷了一句,现在来,你没疯吧?

出了车站就被这所最北城市吹起的妖风劈头盖脸打了个结实的伍六一狠狠激灵了一下,白天还好说,这傍晚与入夜交接的节点儿最为凌厉,一路下来汽车转火车火车倒汽车的疲倦立马跑没影,他站在黑土县客运站门口,眼看众大衣羽绒风里瑟缩,也挺想问自个儿一句你没疯吧?

近年底的黑龙江正是冷得最骇人的时候,寒意让人形同赤裸,风吹过来像耳光,登时就能抽得千里万里迢迢而来想一睹冰城风光的游客原地蒙圈儿,转而无比怀念起本土城市里的温柔冬风,跟这儿一比简直就他娘的是慈母的温床老父亲的怀抱。绕是伍六一这种体格贼硬的老兵也难免牙关发颤,哆哆嗦嗦骂一句这他妈什么鬼天,而长年的训练已经在他的骨子里融成磨不掉的习惯,那根脊梁仍然在他身体里扎着,加上这位来自中原城市的男人极大地低估了东北的脾气,所以他仍然保持着军人姿态,宽肩绷成一线,脖子暴露在寒冷的凌迟之下。

伍六一走出车站,抬头,一眼就看见史今站在出口最前边儿,正打着电话,见他出来立马扬起一个笑——一贯的温和热情,目光越过拥挤人群直直望向他。

哎,疯了就疯了吧,他于是无奈又不失愉悦地想,值了。

“行,我知道了妈,我就带着战友城里玩儿两天,回头我俩一块儿回去,先挂了啊。”伍六一走近只听见史今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把手机揣进兜,转过身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拎着的小包,边问:“挺冷的吧?”

一如最开始他刚进新兵连,班长史今亲自领他进宿舍一样。


当然此时的伍六一早不是当初位傻不拉几新兵愣头青,他边嘴硬答还行吧,忙伸手去要把东西接回来:“哎班长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史今原本正要拦的士,这下停住动作,颇为好笑看了伍六一一眼:“才一年就晓得跟我客气啦?这我帮你拿着,你背上那大包就甭指望我背了啊!”说完还解下围巾往他脖颈上一搭:“围着,我比你能抗些。”

伍六一于是笑,老老实实搭好,贴肤的温度便妥帖围上来,安心地享受着这种久别重逢的关怀与温暖。

长途奔波下来没什么比一顿热乎饭更能宽慰疲惫的身心,史今先带伍六一在屋子附近就近下了个馆子,点些特色菜,两碗热汤包进冷掌,就霎时间感受到北方人情的关怀。军人食量比普通人大太多,哪怕现在只剩七成也足以让人望而生畏。不过这是在东北,最喜欢架势生风大开大合的地界儿,小馆老板上菜时看这俩吃得多又高兴掩不住的乐,还特地来跟他们喝了一杯酒,问外地来玩儿呢?史今只笑说是,我战友难得过来。老板就突然了然,也不知道了然了什么,或许男人之间的情感总能有一星半点的共鸣。

老板是地地道道黑土县生人,大约五十出头,不显老,瞧得出的老实温厚,在这开店十几年,痴男怨女善男信女久别重逢或同室操戈,来往人来往事见过太多,温厚里就养出一点圆滑,三两句闲话拉熟络是玲珑生息头脑,两杯酒下肚便走心,真情假意他看得出来,面前这两位客人,或许已经天南海北各有日子,可现实这把红尘刀斩不断的东西太多,正好他们身上就有。老板平时面上总浅浅晕一层红,喝了酒就更要上头,拉着史今伍六一天上地下的胡侃,说自个儿以前也当过兵,那是好日子啊,真的,当初觉得练的苦,现在知道了,那是最甜的时候。话里染两分酒气,眼睛看着他们,却像看到了其他人。

史今说那您是老前辈啊,得老板蹉跎一笑,咬两块牛筋咽下肚。可能是这个中年男人神情太动容,史今下意识去看伍六一,却见伍六一也正望着他,目光此刻却被热汤腾起的氤氲热气挡住,带一点模模糊糊的踌躇,看不太真切,只一刻就移开,接过老板要敬史今的酒,老前辈,我陪您喝!

那一线踌躇就跟着伍六一闭眼被敛住,再睁开又是平和的锋芒。

吃完两人顺着路慢慢走,都没说话,时间到底还是在微弱地昭示着它的威力,夕阳此时温柔下来,那一点暖光铺在他们脚下,显得平静又宁和。史今走得很慢,伍六一也慢慢地走在他身边,受过伤的脚有点看不太出来的跛,史今知道,但没有多问,他听高城说过,明白这是道太深的疤,对伍六一来说尤其狠,他心疼,便知情识趣不再提。

“怎么突然就想着过来了,还临门一脚了才给我打电话?”他便挑了个近在眼前的话题缓缓划开其实压根儿不算什么的小小疏离。

“这么久没见,想起来了,就想来看看。”伍六一答得平常,说完还不动声色看了史今一眼。

其实还是有点儿小隐情的。这无论男人女人一到岁数就得碰上一道坎儿,叫成家叫婚姻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名词,躲不开逃不掉,自己没这心思闭口不谈,家里长辈就一定会把这话题捅得开开的摆到你跟前儿。特别是伍六一这种传统家庭,早在他升士官那会儿就打起了算盘,奈何自家儿子把为军为党为国这么正气凛然的理由放出来,老人家自然只能悻悻闭口,先暗自做准备,手里攒了大把的姑娘就等儿子回头过目。这好容易退伍了,退得这么不如意,就更得来个喜事开心开心,立马就把手中一手牌迫不及待亮上桌,打得伍六一措手不及,扯了个战
友聚会的理由就溜之大吉,跑到了史今跟前儿。

其实现在仔细琢磨琢磨,到底哪个成了哪个的理由,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史今天然地信任自己的挚友与战友,不疑有他:“行,行,你这性子也干得出来。”

伍六一只乐,乐到一半儿脑子里一个激灵,张张嘴,小心翼翼故作自然发问,先前沉下去的踌躇就又浮上来:“班长,你,你找对象没?”

“没啊。”史今莫名其妙转头分了个目光给他,“有了我能不告诉你?”

这份地位让伍六一的某些心理得到了满足,眉梢挑一挑,冷意也褪下去大半儿。

到家早就入夜。史今跟他父母平时全在老家,城里这套房子就时常空着,昨天接了伍六一的电话他才赶上来临时打扫了一番,该置办的东西置办上,瞧着也有家的味道。进屋放下东西,开上暖气,他打发伍六一去洗澡,等人走进浴室门,他才发觉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索性开了电视窝进沙发,随手调了个频道出来,小馆饭桌上那个眼神不合时宜冒出来,让他捉摸不透,看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发愣。

要说久其实也不久,刚刚一年出了个头,原本觉着没什么,还能等着什么时候战友会见上一面,寒暄一两句,有些更深的东西永远也改变不了,可现在突然就这么见着了,反而有些无所适从。他对伍六一比对任何人都熟悉,每一个怪脾气,每一根反骨,其实伍六一的心气儿比成才更高,一个目标摆在前头,咬咬牙,一下子就能用力把自己抛出去,第一下没砸到点儿,爬起来接着砸,容易伤人伤己。这么些年他或多或少都有帮忙兜着这股子心气儿,至少能在伍六一栽跟头的时候把他搀起来,帮着拍拍灰,再让他接着走。

不得不承认,他对伍六一始终有一种责任感,和一些似是而非的感情,他把这归结为战友之间的联系,却又似乎要更深刻一点儿,而到底是什么,他还摸不到边。

伍六一从浴室出来时看到的就是史今窝进沙发里,目光落在电视,却显得悠长深远,像透过电视窥到别的什么,羽绒服早脱下放在一边,只穿件浅灰色毛衣,织高的毛领磨着下巴,神情闲适,笼在温馨的居家氛围里,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说实话,以往的史今从来都是挺拔端正的,肩背直挺的棱角锋利分明,闲时也总是保持这一种整装待发的状态,哪怕退伍了,直到这一刻之前,伍六一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放松的时刻,像是终于从一个优秀合格的军人走进世俗生活里,也会有不那么讲究,甚至是散漫的时候。

之前在饭桌前他就恍觉,史今,这个曾经以万分宽容和严格对他的人,脾性从来都温吞可亲,放到哪儿都会像滴水入海,得到周边人的接纳与喜欢,这让他陡生距离,到现在才觉得史今这滴水终于跳离回来,重新回到他的视线。他便突然不太想出声,直到史今转过头,才假装刚洗好似的开口:“我洗好了,舒坦多了。”

史今就笑,倒一杯热水放上茶几:“那肯定的,坐过来歇会儿吧。”

伍六一于是擦着头发坐到史今旁边儿,一身潮湿热乎卷着香皂的干爽香气撞开了史今周围的融融暖意,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电视里正放着不知名的综艺,笑声夸张,传出来灌了满屋子虚无的快乐,两个曾经亲密的战友肩挨肩的坐着,一时都不知道说个什么。史今侧目去打量伍六一,发现其实还是变了不少,这个军人从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部队回到模棱两可永无定数的生活里,曾经那些眼里丝毫不收敛的锋芒少了些锐光,取而代之的是处事的通透,军队里养的是锋芒与锐利,而这些是只有现实才能刻下的东西。

“最近怎么样?”史今问,他不无悲哀的发现自己只能问出这么一个无关痛痒味同嚼蜡的句子。

“都挺好的,人怎么着没有个出路啊。”伍六一撸了一把半干的刺愣短发,“之前连长还打电话跟我唠嗑儿呢,跟我说这批新兵蛋子怎么怎么着,最后还念叨你呢,说顶好的班长再找不一个。”

史今忍不住发乐:“连长那性子能大大方方跟你说这个?”

“他就是想表达那意思,我都听出来了,我说连长您想我们就直说呗,他说滚滚滚,什么连长,我可升了啊我可告诉你!”

伍六一说这话时深得装甲老虎发威真传,学得形神兼备,三言两语间那些以往的日子就蓦地清晰起来,早六点刚冒头的太阳,彼此挂着汗珠的鼻尖和半夜偷偷摸摸的班级夜话会,想起来全是乐子。

记忆永远最不吝美好,让人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回味。

聊了好些时候史今才想起来要休息,这房子是早些年买的小户型,一厅一卧,床买的时候好在够大,他让伍六一先上去,冲了个两分钟战斗澡出来见伍六一还坐在床边直发愣,笑一声:“怎么着?现在倒觉得难为情了?坐着也不嫌冷,赶紧的,进被窝。”

伍六一惊觉抬头,看见他的班长身后满是雾气,眼里也像浸了水似的清亮,笑一笑全是温润,当下心头一动,站起来就是一个立正敬礼:“是,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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